老陈媳妇在墙根底下坐着摘菜, 也叹,“可不是?又不好叫他们赔。”
“赔哪里好叫人家赔呢?”妙真恨就恨这个, 吃了这个哑巴亏, 心里愈发盼着鹿瑛赶紧跟寇立回湖州去, “这会和好了, 想必在我这里也住不到几天了。也蛮好。”
阖家下人都晓得妙真和她亲戚走动得少,两门骨肉血亲, 一家在常州, 一家在湖州, 都借着相隔甚远的缘由不大来往, 其实还是吃了他们两家不少亏的缘故。
老陈媳妇不好过多置喙,只拿着菜篮子起身,走到灶上来,“只是在咱们家几日,咱们还得周到几日。你瞧瞧下晌还要添个什么菜?我看着素了些,不成个席面。”
妙真一看灶台上摆的都是些家里现成的菜蔬,也有几样鱼虾一只鲜蹄髈,到底寻常,便道:“我出去买些荤菜好了。一只烧鹅,再买一篓子螃蟹好不好?这时节正出螃蟹,咱们家还没吃上呢。”
“这也好,螃蟹不过蒸一蒸,也便宜。我这里先把蹄髈煨上。你可带个人出去?”
“不必带人了,我从栖凤桥上过去,往老赵家先叫他们把螃蟹送来,顺道再走去李大人府上一趟,告诉良恭回来吃晚饭。姑妈起来若问我,就说我街上去了。”
说话回房换了身衣裳,也不戴帷帽,挎着篮子一径由栖凤桥穿到正街上去。这一带的商贩多半都认得她,和她说话招呼。她也点头答应着,在旁人惊艳的目光里,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。
拢拢发鬓走到老赵家水货铺子里,看见是老赵的独身女儿坐在柜台里。妙真心道,这丫头比她还要傻些呢。她不由得端出些身经百战的架势,指点江山似的要了二十斤螃蟹,十斤鲜虾,两条鲥鱼。嘱咐道:“一会你老爹爹回来,叫他往我家送去。可个个都要活的,不许哄我,送去死的可不收啊。”
那丫头一双眼只放在她脸上,傻怔怔地点头,“晓得的,您家是老主顾了。”
妙真高高兴兴出来,又往李大人府上去。走到门下,偏两个新来的小厮不认得她,拦住了问:“奶奶是找谁?”
正要答话,就见个管事的从里头走出来,拍了那小厮一下,“你不认得她?她是良大官人的奶奶,和我们太太常来常往的。”说着向妙真作揖,“良大官人此刻正在书斋里和我们老爷说话呢,奶奶请先往我们太太屋里坐回会去,小的去书斋里告诉一声。”
说话引着妙真进府,仿佛听见背后那两个在议论,“这就是那尤大姑娘不成?和邱家的三爷有些……”
另一个呵断他,“胡说什么!你怕她听不见不不成?”
妙真分明都听见了,却只是微笑着装作没听到。嘉兴就这样大,她和邱纶那点往事早给吹得家喻户晓。本来已是旧闻,不想近几年来,先是她和良恭成婚,又是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,慕名来讨画的人越来越多……总之每逢他们家有点什么进益,就少不得要把她和邱纶的旧事翻腾出来说一说,仿佛嘉兴府没了别的新闻。
她是习惯了,要不然也不肯往李大人家来,更不能和李夫人走动。也是奇怪,听说邱纶也常到李家来走动,偏生就没和他撞见过。妙真再想起他,只记得他纨绔公子的行径,一如最初的印象,别的都变得极为模糊,已经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一段感情。
有时候问良恭,把良恭气得个嘴歪,冷笑道:“怎的,你还想回味回味?”
妙真翻个眼皮,“我就是有点不大记得清了,好像做梦似的。有时候听见人家背后议论,我自己还发懵。所以才问问你,真真的有这回事么?我是正儿八经喜欢过他么?”
良恭满面不耐烦,“既然不记得了,还问它做什么?”
每逢说到此节就要变味,不像是追忆往事,倒像检算彼此的前非。妙真总不免要嗤笑他,“瞧你这醋坛子样……你看看我,多大方,你和易清的事我就从来不去追究。她每回到咱们家来,我还和她亲亲热热的,亲姊妹一般呢。你的肚量怎么还比不上我?不是说男人器量大么?嗳,我还没问你呢,当初易清要改嫁,你们俩那样要好,怎么你们俩又没成呢?”
问得良恭一时无话可答,他也说不清,总归咎于,“兴许是缘分不到。”
妙真把扇子抵在下巴底下,微微仰着面孔琢磨“缘分”这东西,怎么想也不明白。阳光碾碎了铺在她秀丽起伏的轮廓里,清透了她的纱裙罗衣。良恭歪倒在榻上,双手抱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她,倒恍惚有些明白了。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妙,不过是老天爷肯给机会,自己也有勇气去抓住这机会。他不得不承认,这些年来,是妙真成就了他对爱的胆气。
人家都说是伺候妙真的那几年把他耽误了,他却不这么想。那些年若妙真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,他也不见得肯去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机遇。旁人看他是怀才不遇,可他自己从没有打心底里承认过自己。他看自己,是碌碌无为,是命如蝼蚁。
后来是遇见了妙真,因为她需要他,才令他自命不凡。
妙真后来也把她和邱纶归咎于“缘分未到”,或者根本是“缘分即止”,到这里停顿,就是他们该有的命运。所以这几年,他们同居一城,却未再碰面。
偏今日好巧不巧的,邱纶带着奶奶来问舅舅舅妈的安。李夫人也有些尴尬,谁知道今日妙真忽然过来?听见管事的进来回,她也吓一跳。
可叫人候在门外又不好,倒好像妙真和邱纶还有什么断不开的关系似的。那她个主家,岂不成了私底下拉纤的?何况邱纶的奶奶欧霜白还坐在这里。因此愈发要坦坦荡荡地请人进来坐坐。
妙真进来福了个身,“没得夫人的贴便造访贵府,唐突得很。”
如今官场中谁不知道良恭与京中一些贵人交情颇深,都不敢怠慢。李夫人忙请妙真坐,一面款待了茶果,“你说这话就见外得很了,不请你你不来才是有意和我疏远,快坐着!你们良官人和我们老爷在书斋里说话,想必一会也该议完事了。”
妙真看一眼两面对坐的男女,邱纶竟还是从前的模样,一丝一毫不改,坐在人家屋里也把一条腿翛然地挂在椅子扶手上。原也不要紧,李夫人是他的舅妈。不过看见妙真的眼扫过来,他又把腿放下去,有些不大自在地端坐起来。
对过坐的年轻媳妇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,妙真猜到是邱三奶奶欧霜白。这几年没少听人把她们两个提在一嘴里比。妙真两厢里一比较,还是坐在欧霜白这头稳妥些,便走去坐在她旁边椅上,和她点头致意。
李夫人忙略过邱纶不提,替她二人引荐,“这位是邱家三奶奶,我的外甥媳妇。这位是尤家妙真,”因怕欧霜白多心,有意又道:“嫁给了良家。你应当是听过的,就是那“绝景良家”,满城凡官宦富贵之家的景观盆栽都是他们家供着,上月咱们到洪大人家里去吃酒,你说他们家的花园好,也是他们良家做的。”
欧霜白一早尽知这些消息,又不好当着妙真显出来,倒好像她一向留意打听着妙真的消息似的。故而只当是头回听见,扭头向妙真点头笑笑。
只一笑便又端回头去,把对过邱纶盯着。邱纶本来偷瞄着妙真,一见她眼神射杀过来,也不敢瞄了,把一个脚踝横架在另一条腿上,低眼捻着衣摆上的狗毛。
欧霜白养了条纯白狮子狗,拿它当儿子,与它一屋里同吃同住。邱纶厌烦死她这一点,她常抱着那狗和它娇滴滴地说话,旁的家务事是半点不管,唯独在这狗的吃喝上格外用心,竟要比着他几个侄子侄女的饭食来喂它,惹得他大嫂常背地里骂人。
她也爱玩,这点上两个人倒很对脾气,只是男人女人取乐的法子不同。邱纶自往外头去走狗斗鸡,她在家没别的法子,只好花钱。听见人说这样好使人买来,过几日又厌烦了丢开,听见人说那样好又改弄那样,凭它什么奇珍异宝,都不过日新鲜。
长天日久,邱夫人也不高兴,常抱怨说:“这样子开销,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,就是皇帝老爷也养她不起。不像是讨个媳妇,竟像是请了个祖宗回来。家里大小事,凭她能不能为的,都不去理会,只顾着开单子朝账房要钱!你大嫂二嫂为这个不知来找我说了多少回,都说我偏心,难道家里的钱就紧着她一个人花?我纵有天大的本事,也平不了你们这些亏空!你去对你媳妇说,从今往后她还要这样流水似的开销,她娘家贴补她多少我不管,在我的账上,就得按例按制来!”
邱纶回去说过两回,欧霜白一贯先是眨着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:“我上月开销了多少啊?”
一说三百多两,她自己也吓一跳,便把那些玩意搜罗出来,使人去典了填亏空。到底里头还是折损了不少银钱,自己不认账,反抱着狗冷笑,“瞧瞧你们家,我不过花几个钱她们就背地里言三语四的说我。难道娶我来不想花钱,是为叫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?你要是像大哥二哥两个管着点生意,我也不至于典当东西。你当他们干净呀?既管着生意,就不会没有灵巧的进项。”
常把邱纶堵得没话说,又不耐烦成日家和她为这些琐碎争执,愈发往外头去混。两个人都不过是长不大的孩子,也都是要人围着自己转的主,谁也不让谁,常是哭哭闹闹的,日子倒也还算过得热闹。
不过热闹久了,邱纶又觉得没意思。他到底是将近而立之年,有时候想起来,也想着该立一番事业。又不是这上头的材料,料理过几桩生意,总是状况百出。
连他爹也灰心,说:“我看你还是玩你的去才是我的福气了!真把家业交到你手上,岂不给我败个干净?!我也不知是作下什么孽,竟生出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混账!”
如今他又无事可管了,常听见良恭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自己心下一比,很不是滋味。所以这几年,并不是妙真碰不见他,倒是他有意避之,总是听见有妙真出现的场合,他是万不肯去的。
眼下偏生凑在一起,他心内百感交集,又有些怀念起妙真的好处。那时候她管他,其实未必是坏事,兴许当初和她成了亲,受她几年管束,倒成材了呢!
114番外·旧尘(二)
◎杀人。◎
一时间大家无话, 李夫人见不得场面尴尬,忙出声打圆场,“良大奶奶, 我听说你们前些日子往苏州去了一趟?我中秋前头打发人往你们家送礼去,听你姑妈说的。是去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