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说此节,鹿瑛便斜着横他一眼。他低头讪笑,“郎中说是明年开春后生产。”偷么看一眼鹿瑛,见她脸上冷冷的,便忙说:“太太脸上倒寻常,不见得十分高兴。反是记挂着鹿瑛,怕她一个人回嘉兴来有什么不便,所以打发我后头跟来了。太太还嘱咐我对大姐姐说,什么时候得空也往湖州去住些日子。”
妙真心道你家我可是不敢再去了!面上笑着不语,端起茶来呷了一口。
一时安静下来,秋阳破窗,外头衰蝉不绝,莺啼花间。他姑妈坐在一旁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,才吃了午饭,又有些打瞌睡。想必他两口子坐在这里也不好说话,便借故叫了点翠来问:“二姑爷的细软都搬进夜合斋去没有?”
点翠看看鹿瑛道:“还在外头门房里搁着。”
“还搁在那里做什么?先放到夜合斋去。二姑爷才从码头上来,也该歇歇。”说着又提起腰杆来,“先叫你妈做两个好菜来,二姑爷想必还没吃午饭。”
寇立忙道:“您别忙,吃过了。过来时在街上找了一家酒楼吃的午饭。”
良姑妈点头笑笑,“那好,一家人也就不虚让了,下晌再预备精致席面大家坐下来一道吃。先把二姑爷的东西送到夜合斋去。妙妙,你送你妹妹妹夫回去,叫他们夫妻先歇个中觉。”
妙真答应着起来,鹿瑛脸上虽不情愿,也立起来跟着出去。
未几走到夜合斋,鹿瑛请妙真坐下来吃茶,妙真笑推,“方才在姑妈屋里吃了一肚子的茶还不够,又在这里吃?算了罢,要吃你们吃,我先去厨房看看下晌的菜。”
鹿瑛未必是真心留她,不过想要她替自己奚落寇立几句。不想妙真早改了性情,对别人的事一向高高挂起。
鹿瑛便依依不舍地挽着妙真送出来,“姐家里难道就没有别的空屋子?又把他送来我屋里做什么?”
“你听见可是我送他来?分明是我们姑妈送他来的。”妙真拍拍她的手,把胳膊垂下去,“老人家都是这样子,不想你们好,难道想你们坏?有什么话你们夫妻慢慢商量吧,何必闹出笑话来给大家看?”
说话松开她的手独自往前头竹林夹道上转去了。
鹿瑛望住那片背影,觉得这一刻是孤立无援。从前妙真知道她过得不好时哪会是这个态度?只怕比她自己还急些呢。如今真是变了,姐姐家里虽还可来,但到底不是终身的居所。她一下失了倚靠似的,骨头一软,折身回房。
甫入屋内,寇立就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,她斜横他几眼,踅进卧房里头将榻上放的包袱皮一抱扔出碧纱橱外,“你来做什么?既然已有个好姨奶奶替你生儿子,替你们寇家延续香火,又何苦还来找我?!”
包袱皮散了一地,丫头不好进来收拾,寇立自己也不去捡,抱着胳膊欹在碧纱橱门框上散漫地笑起来,“我不追来,你怎么好自己回去呢?我专门来给你台阶下,你倒好,又怪我的不是。”
见他云淡风轻地自笑着,鹿瑛六腑气炸,噌地从榻上拔起身,“谁要你来给什么台阶?!我既出来了,就没想再回去!我是你们寇家什么人?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女人嚜,管家管不好,连最分内的事情也不成!你索性和太太商议了,给我一封休书!”
接而冷笑,“我看也不必商议,太太巴不得呢。你们家早嫌了我了,上上下下皆瞧我是个废人,不过在你们寇家混口闲饭吃。哼,我告诉你,我又不是没地方去,你可是瞧见的,大姐姐这里空屋子也有几间,不见得给她亲妹子一口饭吃会给不起!”
寇立慢慢点头,“是是是,大姐姐发了财了,他们良家往后还有大富大贵的日子。可这与你什么相干?要还是从前,大姐姐白养你一辈子不在话下,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?在湖州的时候,咱们是怎么待他们的,天知地知,他们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。这时候要他们不计前嫌养活你一辈子,呵,不见得他们心善到如此。眼下你回来住几日,不过是面上亲戚。你瞧她方才说话的态度,还是诚心诚意待咱们么?我早就跟你说过,什么姊妹兄弟,各自成家,就不是一家人了。”
说着踅进门来,把胳膊搭去她肩上,“这世上只有我同你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。我真不管你,你在这里也是寄人篱下看人的眼色。”
鹿瑛把肩一挫,将他的手抖落下去,旋裙坐在榻上。一看炕桌上茶盘内摆着一把紫砂壶配着四只淡蓝釉瓷盅,她便拣了一只盅摔在地上,“什么‘亲亲热热’,你如今和你那兰香亲热还不够,还想得起我是哪一个么?!”
寇立跳一下脚,走到她旁边死皮赖脸坐下,“你这就是冤枉我了,我想不起还来做什么?你那日前脚一走,后脚我就察觉了,忙收拾了包袱就往码头上包了船来追你。兰香还在那里抱怨,说我撇下她个孕肚子不管。我还管得了她么?我的奶奶都回娘家去了!”
鹿瑛背过身,“少在这里和我花马吊嘴,你要果然有心,何至于这一年都和兰香厮混在一处?我也替你算算,自打那秦珠儿进门,起初你的确是不理睬她,后来呢?”
说话回头冷瞥他一眼,又冷笑道:“不过三个月光景,还不是和她打得火热。还去求太太,把她的月银加了二两银子,拢共五两银子,和家里的正头奶奶倒是一样了。”
“珠儿家里穷,因为这个她家才把她卖了你又不是不知内情。先时一月三两银子,还得攒下些送去给她爹娘哥嫂,她自己一月苦心算计,才敢花几钱银子。我可怜她开销紧,去跟太太说一说,这算什么呢?”
“哼,你还敢说你不是爱着她,既不是,她紧巴她的,与你什么相干?这也替她说话,那也替她筹算,她可不就谢谢你么,郎情妾意的,可不就好得很了么!”
寇立没话可驳,便道:“她死都死了,还说她做什么? ”
鹿瑛啐道:“她要是不死,只怕七个八个孩子早有了呢!不是她死了,还轮得到兰香?”
寇立低下头一笑,管不住地往外溜一句,“是嚜,所以你又是何苦来,好歹是条人命。”
偏叫鹿瑛听见了,好不得了,站起来连那紫砂壶也砸在地上,“你还在疑心我!都说是我使的坏!”
有一块碎片直愣愣地飞起来,朝寇立脸上划了一下子。他吃了一痛,抬手摸到点血,登时也起了火,变了脸色拔座起来拿手指着她,“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!”
鹿瑛看见他颧骨处有半寸伤口往外涓涓冒着血,在太阳光里有些发浅,不像在蜡烛的昏光里,血是红得发黑的。她尽管嘴巴上强硬,但脑子里是忘不掉的,秦珠儿的确是给她那晚上用一碗下了毒的药送去了鬼门关。
那段日子秦珠儿病歪歪的,见天吃药,好好不了,死死不了,真成了个病西施了。累得寇立成天为她操心,一日要去瞧她好几趟,惯常说钱的嘴巴也匀出大半的空来念叨“珠儿”。
鹿瑛一听这名字就犹如针扎,这么多年的夫妻,他们之间什么话都有得说,唯独没有说起别的女人的名字。她以为他们当中是插不进来第三个人的,他们了解彼此比了解自己还要深刻。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寇立就是她腔子里的另一个声音,常把她不能说的道出声来。世间夫妻,有几对和他们一样?她如何容忍得了这拆骨撕肉的离心?
所以她是想也想不明白,起初恨死了妙真。后来好容易死了个珠儿,却又来个兰香,再恨不着妙真了。又不知道恨谁,只好把寇家上下都恨了个遍。但是对寇立的恨,又始终带着一缕缠绵的爱意。
此刻他追来了,她嘴巴虽然不饶人,把他怨怼了个遍,心里倒还感到可亲。
她又摔了个盅,梗着脖子道:“我清楚什么?我是一点都不清楚。你既清楚,你倒说说看呐!”
寇立手指她良久,终究又把手放下来,垂头丧气地坐回榻上,“何必呢?非要我说出什么来,与你又有什么好处?事情总是过去了,珠儿的尸首,我也着人烧埋了,往后不要再去说她了。”
鹿瑛一看他的脸色,一听这话暗里的意思,就默契地猜到他果然是清楚得很,所以才一味替她遮掩隐瞒。当初她还赌气叫他请仵作来验尸,他执意不肯,为此两个人又大吵了好几天。眼下想起来,她心里又生出股吊诡的感动。
她没话好再讲,慢悠悠地转去对过床上坐着。脸上也许是才动过气的缘故,竟然透出抹鲜艳的潮红,裹在青苍的面皮下,是层层分离的。仿佛是别人的血浸在她的皮肤里。
寇立远远瞧着她,没奈何地笑了,走去床上挨着她,低声说:“兰香果然生下个孩儿,也是你的好处。你不要再闹出事情来,好不好?”
鹿瑛看他一眼,觉得他还是爱她,真是好。这一刻这一种领悟,可以说服她自己心安理得留在他身边了。
其实要离开也是离不开的,且不论那些实实在在的生活。单就心灵上来说,也没有人能和自己的另一面分割。他就是她镜子里的影,在她温柔微笑的同时,他露出狡黠狰狞的表情。
113番外·旧尘(一)
◎抬不起头来。◎
“先是吵了一阵, 后头像是又好了,没听见高声。我也是从那头路过,看见他们有个丫头扫了堆碎瓷片出来。像是把咱们那套汝窑盅脆了, 还有个紫砂壶。”
点墨那小丫头子走到厨房里来,一面在蒸笼摸了块枣泥桂花糕吃, 一面向她娘与妙真两个报告。
妙真听见砸碎了她些东西,心下很不痛快,略带惋惜地絮叨, “夜合斋那把紫砂壶, 还是前年宜兴来求画的薛大人带来的呢,说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。我们在凤凰里的时候用不上,搬到这里来, 吃茶的器皿也多, 也没用。怕搁在库房里不留神给翻腾坏了, 就摆在了夜合斋里。平白的就给砸了,怪可惜的。”说着把掰断了一截缸豆, 懒懒地丢在小圆簸箕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