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沐是临到回京才开始赶工,生怕回去要被爹爹批评。然而等到火车到了京城,一行人在公主府下榻,他爹爹却先发了电报叫他到皇宫里密谈。
雨沐莫名其妙地乘车赶去了,而这位当朝天子康明皇帝见到他家宝贝儿子,却是先愣了一下:“怎么不把我孙儿们带来看看?”
雨沐还剩下一多半公文没做批示,本来见爹爹是心虚得很,被提到孩儿们的事反而松了口气:“哦,下车回府已经晚了,我急着见爹爹就自己来了。”
在晚间御书房里也没有别人,康明帝直接道:“我是要看孙儿,你有什么着急的?况且宫里都收拾好了,你们怎么又到公主府挤小院子——你锁儿姐姐还好么?这一路赶回来,是该好好休息休息。”
“锁儿”是温雅的小名,也是因为她生下来就体弱才起的。为了躲避鬼神,即便是她已经继任成了监国公主,长辈们还是只称她的小名。
哪个年轻人成婚后也不想与家长同住,雨沐对于他爹的责怪不置可否,只坐下简单讲了讲在边关一年多的见闻。
监国军的战报早已经电报与皇宫及康静公主所在的静禅院同步,康明帝现在也就随意听了听,在他宝贝儿子喝茶的间隙才突兀道:“阿沐,爹爹今天叫你过来,是为了告知你继位的事宜。”
雨沐愣了一瞬,不由得焦急起来:“爹爹是怎么了?”
“我好好的,只是想退位了。”康明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,“你应该知道,爹爹在你比现在还小的时候便担起了这项重任,为了这皇权做出了太多牺牲……如今你长大成人,而爹爹也能休息了,你该为爹爹高兴才是。”
雨沐是知道他祖父母的事,那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故事。而那二老驾崩后,也确实给他爹和姑姑留下了诸多棘手的后患。
现在朝中已鲜少人知道,康静公主和康明帝并不是同父所生。康静公主自然是先帝的亲生女儿,但原本极有可能成为太子的,却并非现在的康明帝。
曾经康静和康明的母亲永欣监国公主,有一位感情深厚、青梅竹马的左侧驸马,在她与先帝大婚前便生下了一个儿子。而在大婚后,永欣公主也因为左驸马的缘故而与先帝并不亲近。先帝因此对左驸马十分厌恶,在自己生下康静公主之后更是毫不顾忌地折辱他。因此永欣公主同他彻底翻脸,将左驸马和长子都带回了军营里,自己也多年不回京城。
现在看来,先帝的行为是有些失了智,尤其是让将来要担当监国公主大任的女儿与母亲分离,又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与庶子不和,肯定是埋下了极大的隐患。
果然,之后的数年里左驸马时时伴在永欣公主身边,一连生了五个孩子。好在幸亏没有生出第二个女儿,还不会威胁到康静公主的权位。可是先帝一直没有嫡子,长此以往终将被迫立那左驸马的儿子为太子。
显然康静公主的那个大哥也是如此想的,于是勾结朝中官员为自己立威立名,其中也多有永欣公主的纵容。加之彼时监国军在对外战事上频频失利,朝野内忧外患颇为混乱,这庶长子便以此向嫡父施压,以稳定人心为由要求先帝立太子。
好在先帝虽然昏庸,但也不是啥也没做。毕竟他因为嫉恨左驸马,即便不能亲自去欺辱他们父子,也要把自己的亲弟弟塞到永欣公主房里,当了右侧驸马。那位右驸马虽然不受宠爱,却还是生下了康明,让先帝有了一个能够接受的继承人选。
只是即便有了太子人选,当时只是个孩童的康明帝,也显然抵不过庶长兄在朝中的声望。然而眼看着要无计可施的时候,却发生了关键的转折——永欣公主在边关意外染上恶疾,回京路上竟殡天了。
于是紧接着,先帝在国丧期间派遣禁卫,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左驸马和庶长子,立他亲弟弟所生的康明为太子。同时,尚且年少的康静公主继承监国军统帅之位,在与南下侵入的那尔尼蛮族的交锋中首战告捷,勉强稳住了朝野人心。
因此可以说,周朝没有完结在先帝和永欣公主这对怨侣手里,全靠康静公主天生的英明神武。
但即便有康静公主在边疆力挽狂澜,朝堂上仍然被先帝整得乌烟瘴气。而他在永欣公主殡天后不到两年便也驾崩了,将这烂摊子留给了康明帝。
康明帝从小没得到过母爱,生父早逝,嫡父又是个疯子,只能与年少的姐姐相互依靠,小小年纪就承担了极大的压力。
身为儿子的雨沐自然也知道爹爹的苦衷。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孩儿,更能体会到他爹爹曾经为了周朝大业错失同爱人成婚的机会,而顶着流言蜚语未婚将他生下又独自将他养大,这是何等的艰难。
而经过康明帝十数年的勤政治理,朝中逐渐恢复清明,同时监国军在康静和遐平两代公主的带领下扩张版图空前强盛,百姓发展工商安居乐业,现在雨沐所面对的确实比曾经他爹爹的境况好了太多。
但他虽然心疼爹爹,却也不想这么快就挑起重担:“可是爹爹,我和姐姐才成亲一年,元宵饺子还不到周岁,要接任怕是忙不过来——况且我对朝上的事还不够了解。”
“那倒无妨,爹爹就算退位了,也一样会帮你。”康明帝的语气十分肯定,“放心登基便好。”
雨沐见他爹如此,直觉地感到其中有猫腻:“不对,爹爹怎么如此着急退位?定是有别的缘由。”
康明帝望着他试图作出一副慈爱的笑容,显然是想在儿子面前掩饰什么。而当雨沐的目光挪到他身上时,手便不自觉地抚上了腹部。
雨沐这下看明白了,他爹爹虽穿着不显身形的朝服,小腹却已经隐约显出了些隆起,看来已经有了至少四个月的身孕。
这让雨沐第一反应觉得荒谬,而后才意识到他爹爹也是个不过三十余岁的健康男子,并且在皇宫里保养良好,容貌颇为昳丽,而生育的能力自然也是有的。
但是已经当了祖父的皇帝再度未婚怀孕,还是让雨沐忍不住责怪:“爹爹怎么又如此抹黑皇家名誉?!”
谁知他这样说,倒让康明帝生气了,也不对他儿子藏着掖着:“你怎么敢说的?我这么多年都没有与你阿娘成婚,都是为了谁?”
雨沐心说那是为铲除朝中叛党,怎么能算作为了他呢?但是见自己亲爹怀着孕,还是没有在这上面争辩,只放下语气道:“然而这么多年也过去了,爹爹想生便在宫里生下来,退不退位又有什么区别?”
“既然如此,我退位了又有何妨?”康明帝有些不快,觉得他亲生的儿子一点都不体谅他当父亲的难处,“阿沐你也是男子,你与锁儿那般好,怎么就想不到爹爹也想同你阿娘名正言顺地在一起?”
虽然是马上就将要给杨侍郎翻案,但郑夫人曾与之成婚,又在民间当了多年皇帝的白手套,朝堂上终究无法接受这样游走于灰色区域的女子成为国母。因此康明帝要想与爱人厮守,便只能离开众人的目光焦点。
想到那毕竟是他亲娘,雨沐也只得接受了,但还是又质疑道:“姑姑可知道此事?”
“自然知道。”康明帝答得很快,“你姑姑又不是迂腐之人——而且大人的事你少管。”
要退位时说他已经长大成人,涉及到父母婚事又说大人的事他少管,雨沐只觉得离谱。
康明帝见他宝贝儿子不说话了,也知道雨沐是一时间难以接受,便缓和了语气道:“阿沐,你也莫怕,这大任终究要你来担起,而现在爹爹还做得动事,能帮得了你,早些接手也有利于朝中稳定。再不然,我还可以给你找两个太傅辅佐。”
听他爹要找俩人看着他,雨沐连忙拒绝:“不用,我自己有帮手。”
“那便好。”康明帝满意地抚了抚他家宝贝儿子的头顶,“回去跟锁儿说吧,明日同她一起进宫,还要和你姑姑详谈——别忘了将我孙儿们带来。”
雨沐回了公主府,就把这事同温雅讲了。
温雅得知后倒没怎么意外:“铲除朝中叛党已到收尾,此时确实是新皇上位清扫朝堂的好时机。之后的工作便是推行宗主新政,加强与各附属国的贸易往来,舅舅在宫外也能发挥更大作用。”
她见雨沐欲言又止,以为表弟是不自信了,便又说:“我原先以为会晚两年的,毕竟我老娘也是三年前才彻底放权给我。不过政治的事和管理军队还不同,想必舅舅会继续手把手带你,因此也不必太担忧。”
然而雨沐仍然犹豫,咬了半块绿豆糕还觉得食之无味,才终于道:“你知道为什么要现在退位?”还没等温雅答,他便接着直接揭开答案,“我爹有孕了。”
“啊?”温雅正舀着吃一碗杏仁羹,听罢差点没呛到,雨沐连忙轻拍了拍她的背。
温雅之前并没有听过多少祖父母辈的故事,也不知道舅舅年少时是如何生下雨沐的,现在听雨沐翻来覆去地讲了许多旧事,才理清楚了那段往事。
不过她从小见多了杀敌和流血,对于这些政治斗争倒没什么感触,只是说:“舅舅这些年辛苦了,能功成身退也不容易。”
“是啊,但……”雨沐只觉得难以言表,还是努力地说,“我爹要与郑夫人成亲,以后我即便是出宫去找他,他也不再是原来的我爹了……”
温雅听他这样说,也没太理解让他纠结的缘由。而雨沐见表姐仍不明白,忽然间红了眼眶,声音也有些发颤:“姐姐,你不懂么,我以后要没有爹了——”
见她家娇生惯养的宝贝表弟要哭了,温雅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肩,便被雨沐搂在怀中紧紧地抱住。雨沐身为周朝太子,才与心爱的表姐成婚不久,就当了爹爹,本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,回到家里却得知了他亲爹要离开家去成亲的消息,这让他如何不难过?
而温雅渐渐意识到了,却反而觉得好笑,靠在雨沐怀中抬手捏了捏他沾上了泪的小脸:“这话怪得很。郑夫人是云奴的娘,也是你的娘,你爹跟你娘成亲,怎么就不再是你爹了?”
“虽然是,但……但我也没见过她。”雨沐还是觉得纠结。
这想法其实也正常。虽然郑夫人血缘上是雨沐的娘,但她却没有在实际上当过雨沐的娘亲。因此在孩子的角度看来,便是将他带大的亲爹要和不认识的女子成婚了,还已经有了新的孩子。
民间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话本,在和离又重组的家庭里,孩子若是跟着娘那便是亲娘变“后娘”,而跟着爹的则是亲儿不如继儿。就更不用说亲爹已经跟“后娘”有了新儿,旧儿哪里比得上新儿呢。
可这些话本上的故事,放在平民百姓家还适用,放在皇族身上却是荒谬的,未来的新皇怎么还会怕被要退位的爹抛弃呢?
温雅有些好笑地劝道:“得了,你若是怕舅舅有了新儿就忘旧儿,那你也可以忘了旧爹找新爹嘛。像是青荬的爹,梅谢的爹,还有香族、帕恩族里全是当爹的,喜欢的我都给你找来,保管将你伺候得乐不思亲爹。”
听了她这番怪话,雨沐不由得笑出来,刚刚的纠结也缓和了些。他想到自己还有表姐,也不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只能依靠爹爹一人了。
两人在榻上亲昵了一会,雨沐才突然意识到,在宫中他爹说为了他或许也没错——他爹大概并不是为了毫无阻碍地退位成婚而将他丢给表姐,却反而是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依靠,才终于能放心地追求他本应的生活。
于是到了第二天,温雅和雨沐便进了皇宫,同时跟着去的还有云奴和梅谢,带着四个小家伙去见姥姥和翁翁。
云奴和梅谢要去见家长,心里还是颇为紧张。尤其是梅谢,他儿时听到吓小孩的故事,便是周人军队的统领公主身长一丈青面獠牙,每天要吃一对童男童女。那必然说的不是他家身娇体软的妻君,而只能是他妻君的母亲康静公主。
而且这皇宫的气氛颇为萧瑟沉闷,一路上只有沉默的侍卫守着各个空置的宫殿。公主府的马车经过,也只能听见车辙压路面轻微的声音,窗外什么动静也没有。
雨沐早就习惯了,还奇怪梅谢怎么看起来颇为局促:“梅谢,你怕什么?这跟你上次来又不一样,以后这里也是你家了。”
不说还好,这么一讲梅谢便吓得想哭。他还不知道康静公主平时在佛院清修,只以为若是住在宫里,便会日日见到青面獠牙的大恶人。
他就这么忐忑地跟着进了主殿,见温雅和雨沐直接往里屋走,便也想推着摇篮车进去,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拦了下来。
云奴小时候便被教习公公教训,对那大太监颇有些怕,连忙拉着梅谢往后退了两步。而这倒是让梅谢更紧张了。
不过那边温雅和雨沐进了屋,见到家长们还是颇为高兴——当然,高兴的是雨沐,见到姑姑便挽着他家宝贝表姐上前去请安,又说起他已经去过了小时候姑姑讲的故事中的奥萨城、雁观、那尔尼草原……
而温雅就没那么高兴了,她回程之前通过电报问了她老娘,问了去年就验证通过的综合工程车段何时才能给监国军交付。结果在路上她收到老娘的电报,说被机造司的锅炉在大件铸造厂插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