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——大人真是,问这许多做甚。」谁知桑氏扶着仆妇款款下车,赶来拆丈夫的台,「楼公子说了与少商相识,难道会诓我们不成!」
她又对少年楼垚微笑道,「少商略受了些病,就在前头车中,楼公子有话就去说罢。不过我们要在日落前赶至驿站,万望楼公子快些。」
楼垚正被程止问的满头大汗,听了桑氏这话,满脸的感激不尽,拱手作揖时差点将头点到地上,程止强忍着没笑出来。
不但如此,桑氏还很贴心的叫阿苎阿梅从少商车厢里出来,好让这对少年男女单独说话。程止没好气道:「你不如给他们办席相亲宴算了!」
桑氏呵呵:「相亲宴就不用了,你别来捣乱就行。」
程止哼哼几声,忽道:「……你是不是不满元漪阿姊那样待袅袅?」
桑氏默了半天,道:「我生的福气好。父母通达,只叫我正直和善,旁的都好说。我不爱女红,父亲就说不用啦,我不爱和姊妹们待着整日说閒话,兄长就驾车带我去见世面。甚至后来我那样处置皇甫家的事,家里也依着我。可是,湘君就没那么好的命了。」
程止道:「就是你那至交好友么?我记得她已经……」坟头都长大树了吧。
桑氏心中隐隐作痛:「若论才干本事,湘君半点不逊姒妇,可惜,她既没遇上我那样好的父母,又被逼嫁了个不豁达的夫婿,这才早早含恨而终。」
程止回忆了会儿,道:「所以前些年她家来寻你帮忙,你就敷衍过去了?」
桑氏恨恨道:「明明家里就有千里驹,可驰骋天下。偏要锁着拘着,活该家势败落!哼,他们不是说规矩比家门兴旺更要紧么,那就好好守着他们的规矩去!」
说到这里,她一阵伤感,「湘君还是太仁厚了,不忍背弃父母家人。若能像袅袅一样,凭你是谁,敢踩到她头上立马翻脸不认,那…那她如今定然还好好活着…」
程止叹口气,虽然妻子这话有教唆孩儿不尊亲长的嫌疑,但他理解妻子的哀伤,便拢着她的肩头,不再言语了。
……
那边厢,楼垚扭捏着走到少商车前。
少商透过挂起的车帘看去,十分惊异:虽然和这人见过两面,但连话都没说过半句。
「不知楼公子有何指教?」她自忖没得罪过这人。应该,没有吧?
楼垚期期艾艾半天,偷眼去看车中女孩,只见厢内光线晦暗,愈发映的她苍白荏弱,眉头轻蹙,好像被雨水打低了头的小小花朵,白净幼美,澄若秋水。
他想到程家车队还要赶路,鼓起勇气道:「你…我,我想说,你很好,我,你很好很好…」
少商囧:您要不要再组织一下语句?注意一下主谓宾定状补。
「我觉得,那件事,你没有过错!一点都没有。」楼垚鼓了半天劲,终于发了个大招,「我心中十分仰慕你。」
他自认为这句话的重点是后半句,可车中女孩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。
少商陡然沉下脸色:「什么叫我没有过错,你在哪里听到了什么?」
楼垚被吓了一跳:「没,没什么…就是你将她们弄下桥,这样做的对,没有错…」
少商心中一惊,用力撑起半边身子,小脸紧绷:「你胡说什么!哪里听来的!」除了万老夫人,不应该还有别人看破呀,何况这人看着也不像很聪明的样子。
「我,我送走阿缡后,就回头去找你,想与你道谢……」楼垚看眼前的女孩目如赤焰,被吓到结巴,「可我没想好怎么说,就跟了你一段,看见你,你抽掉了几根桥木……」
少商颓然而倒。
果然天算不如人算,她自负智计百出,却不提防这个疏漏。这少年应是习过武,腿脚轻便,跟在后面她自是不察。
楼垚见她面若死灰,赶紧道:「你放心,我谁也没说!哪怕父母至亲我都不会说的。我要是说了,就叫我即刻就死,苍天为证!」
少商总算宽慰了些,她知道这里的人对誓言诅咒看重之极,不亚于去公证处做财产公证的效力。那么,至少这件阴私不会传扬出去,不会给万程两家惹事。
「我年幼无知,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,正是羞愧难当。」少商声音低弱,楚楚可怜,「不瞒楼公子,我如今不是受了病,而是受了家法刑杖,被驱逐出都城,勒令好好悔过呢。」
看她这幅模样,楼垚何止心软了,连声音都软了:「你别怕,也别难过。依我看来,此事你何错之有,王姈活该受罪!却叫你遭了长辈的罚!刑杖打了几下?还疼不疼,我家有好药,我去拿来给你啊!」
少商暗自吐槽,你拿个毛线啊拿,难道让程家车队等你回家去拿药?!但声音却装的有气无力:「那就谢过楼公子了,你慢慢去拿,咱们先别过罢。」
这话的语病简直病入膏肓,可楼垚不但没听出来,还笑呵呵的要应声告退,总算想起最重要的话还没说,又上前一步道:「少商君,我,我……」
少年满身旭日阳光,语气坚定道,「我要娶你!」他虽然订婚十几年,但这样表白却是生平都一次。
少商本就不耐烦了,听了这话,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冒起来,语气讥讽道:「娶我?楼公子的未婚妻子呢?」
楼垚赶紧道:「她这个月就要嫁人啦!啊,不是嫁我!是嫁那个肖世子!」被悔了婚还这样欢天喜地,也是求生欲很强了。
少商冷笑道:「楼公子的婚约被弃,就来戏弄我?你也欺人太甚了!怎么,如今你拿住了我的把柄,就有恃无恐了?我告诉你,姓楼的,你要说就去说好了,我不受你的要胁!」
市井中的小年轻男女不读书创业,閒着无聊还能干什么。她当时虽然还小,但见过的山盟海誓简直可以论打算。
温柔的阿强说『我爱你』,阿珍就跟他同居了,虽然n年后他甩了她另娶旁人;
酷酷的阿狗说『你是我的女人』,阿花就为他打胎了,n次,后来弄的百病缠身,因为一直没结婚,少商也不知她还能不能做母亲;
精通语言艺术的阿彪说『迟早要结婚的,你的和我的有什么分别』,阿春多年的打工积蓄就走向共和了。
麻哒欺负她没见过世面是怎么的!少商怒不可遏:「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!娶我?你娶的成吗?父母相告了吗,媒人寻了吗,聘礼在哪里,空口白牙来消遣我!程家虽不如你们楼家煊赫,但也不受这羞辱!……傅母,阿梅,你们快来!快找人来!将这登徒子赶走!」
楼垚做梦也想不到女孩居然这个反应,他结结巴巴道:「不是,我,我真的要娶你…真的…我已经……」
少商不愿听他废话,用力扯下车帘。只听见外面一阵脚步杂乱,人声吵杂,夹杂着楼垚的辩解,然后一切渐渐远遁,显然是楼垚被赶走了。
她伏在软垫上期期的哭起来,这日子没法过了,是个人都来欺负她!
过了一会儿,桑氏笑吟吟的钻进车厢,手上还拿着刚绞好的热巾帕给少商擦脸,又亲自帮她涂抹膏脂。桑氏的手凉凉滑滑的,少商觉得十分舒服。
少商不好意思道:「让叔母见笑了。」
桑氏笑道:「放心,你叔父已经打发楼公子走了。不过……」她十分兴味,「你为何不相信他?」
「为何要相信?」少商呆呆的,「难道不是遇事先不轻信才对吗。」这样才不会受伤害呀。
桑氏一怔,笑道:「也对。」
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支小巧玲珑的青竹横笛,递给少商,道:「旅途枯燥,我来教你吹笛吧。」
少商迟疑道:「不是你前阵子从大父屋里顺走了份曲谱,发觉你吹箫叔父抚琴之外,还需一个笛声来相和么?」其实是程母为难桑氏,故意叫她去打扫已故程太公的旧居。
桑氏板起脸:「顺什么顺,走什么走!同道中人互通心声能叫顺走吗?君舅在天之灵,知道我们奏他的曲谱不定多高兴呢!何况技多不压身,你多学一样有甚不好。」
少商吃过这位叔母的排头,苦笑着赶紧接过横笛。
这时外面忽响起一声悠长的鹰啸,破空而起,犹如利剑划破沉闷苍穹。桑氏忙掀开车帘,少商伸脖子看去,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翱翔着一隻矫健雄伟的苍鹰。
少商眼中浮上欣喜:「这么大的老鹰,我可从没见过呢!」
桑氏看看女孩,也望向那隻愈飞愈远的鹰:「是呀。以后你会看见更多的。」
这时,外面再次响起驾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,以及程家护卫们有力的发令声,车队缓缓启程了。
【本卷终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