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陛下谬讚,臣妇定当尽心竭力。」关素衣磨好墨,挑选了一隻粗细适中的羊毫,双手递过去。
圣元帝接了笔,又深深看她一眼,这才开始书写,起初行文有些阻塞,渐渐变得流畅,越写到后面越运笔如飞,竟是思潮奔涌,一发不可收拾,情深处泪珠滚落,晕染字迹;悲愤处咬牙切齿,力透纸背;哀绝处终至无言,唯能弃笔,而后以手遮面,久久不动。
关素衣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,却知道他此刻定然极不平静,却丝毫也不催促,更不安慰,只静静坐等。
白福熬不住了,红着眼眶上前,正待安慰,却被关夫人厉眼一瞪,不得不退回去。
过了半刻钟,圣元帝终于放下手,脸上毫无表情,竟辨不出悲喜。关素衣这才拿起笔,重新蘸了墨水,轻声道,「继续吧。」
圣元帝并不吭声,却乖乖接过笔,继续行文,中途又弃笔几次,似是悲恸难抑,却每每被夫人捡起来,重新塞回他手上,如此反复,半个时辰后总算把祭文写完了。
「夫人,朕心甚痛。」他捂着胸口,嘶声倾诉。
关素衣取出一条绣帕,塞进他手里,长嘆道,「陛下,擦擦眼泪吧。您的感受臣妇明白,唯有熬过这一遭,您才能彻底释怀。」
圣元帝握紧桂香浓郁的手帕,却舍不得擦泪,心里不知怎的,果然轻鬆很多,再没有被沉痛回忆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。
关素衣接过文稿慢慢阅览,虽早已得知他悲惨经历,却在更深入了解后大感惊骇。这里有人间炼狱、龙血玄黄;亦有父子相残,众叛亲离;更有泪迸肠绝、轻生之兆。若是没见过这篇手稿,单看外表,她一直以为忽纳尔是无坚不摧的。
但世上怎会有无坚不摧的人呢?从尘埃里一步一步走向顶峰,所承受的苦难与伤害往往是常人难以想像的。
通过文稿,她对忽纳尔的认知再一次颠覆。她怜惜他的苦痛经历,更佩服他的英勇不屈,他能有今天,绝不是凭藉运气。看至末尾,她脸颊已被泪水打湿,心绪久久难以平復。
圣元帝把夫人赠送给自己的手帕藏入怀中,又从袖袋里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,安慰道,「夫人莫哭,一切都过去了。朕已经释怀,难道您竟不能释怀吗?」
关素衣连忙举起帕子擦脸,哑声道,「您写得很好,非常好,已经远胜于我。」话落站起身,走到条案对面,慎重跪伏,「陛下的祭文哀感天地,举世无双,倘若叫臣妇来说,竟无需改动一字半句。然而您是皇帝,这篇祭文便不仅仅是祭文,还是诏书,故许多地方不能言明,许多地方需要修饰,甚至许多话语必须隐去。」
圣元帝似乎早有预料,立刻绕过条案去搀扶夫人,柔声道,「您想怎么改都可以。朕之言论不仅关乎自己,还关乎国体,朕明白。」
关素衣略鬆一口气,安慰道,「这篇手稿便当做是陛下以儿子的名义写给母亲,而非皇帝的名义写给先太后。待臣妇誊抄一遍,您再将之焚给先太后,她想聆听的话语,实则早已经听见了。」
圣元帝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,伸手虚扶着夫人,将她请回条案后落座,态度恭敬,「那就有劳夫人誊抄一遍,再加以修改润色。」
关素衣自是点头答应,铺开宣纸认真誊抄,写着写着眼眶又开始泛红,睫毛挂着星点泪珠,看上去十分可怜可爱。圣元帝绞痛的心臟早已恢復如初,一隻手搭放在桌上,一隻手扶额,透过五指缝隙专注地凝视夫人。原以为回忆往事是最痛苦的时刻,却因为夫人陪伴在侧,痛苦过后却品嚐到许多甘甜。
倘若这一生都有夫人陪伴,该是何等幸福美满?母亲在天有灵,也会为此感到高兴吧?她那般刚强勇烈,如果还活在世上,定也会喜欢夫人这样的儿媳妇。